人的情感里有一种东西扣在心底，不能碰，一碰就会碎落一地。
小时候身体弱，常生病，躺在炕上发着高烧，神智恍惚。妈去村里医生那里问药，从纸包里拿出几片黄白相加的药片，碾碎了，揽在小勺里和点水哄我喝：“闭上眼，一口，一口就喝下去了，我娃听话，喝了就好了。”药喝了，不见好，她急得的转圈，隔一会摸一下我的头。拿一碗水、三只筷子，在我周身划来划去，嘴上念念有词，我听不清楚。把水放在门槛前，让筷子立在碗中间：“是谁？你快站住，站住，吃了喝了快回去，别再来折腾我娃，叫我娃赶紧好起来。”说完，用菜刀狠狠的砍倒筷子，轻松的拍我：“没事，我娃睡一觉就好了。”晚上，又开始发烧。她拉着二姐：“走，出去给娃叫一下。”她手里拿着一只瓷杯，里面装着米，用手帕包着，领着二姐出门去了。我听到：“回来吆…..回来了，回来吆…..回来了！”
她确信这样能驱邪除病，我也信。
长大一点，她下地干活，我跟着去，坐在地上隆一堆土当城堡。她把垂在额头的头发向耳后一挑，回头冲我一笑：“别坐着，地上潮。”回家时，她把我放在木架车上：“走了，回家了！”。到家，我噔一下从车跳下，她冲我喊：“别跑远，一会吃饭。”她从罐子里拿出一枚鸡蛋，打在铁勺中伸进灶膛，滋啦一声，搅几下，招招手：“快来，就蹲在这儿吃，别出去。”吃完，她用食指刮一下我的鼻梁：“看你个馋猫，去，到外面玩，一会回来吃饭。”
上初中有晚自习，回来迟。她守在火炉旁等我，炉子上热着饭，炉圈边有烤的焦黄的膜片，她捏住我的手：“呃！渗骨冰凉的，来暖和一下。”初三学习紧，有一段时间我住校。周日下午，她不去干活，在家给我准备一周的干粮。用秸秆大锅烙锅盔，厚实的锅盔鼓鼓囊囊装一袋子。咸菜切碎了，撒上辣椒、调料，浇上油调匀装在罐头瓶里，临走时，塞给我一些皱巴巴的零碎钱，几块，几毛，“走吧，照顾好自己。”
那年，我考上师范，她愁喜交加，摸一下我的头，擦一把湿润的眼：“我娃出息，熬出头了”。可一大笔学费，她没有办法，眼巴巴看着我：“妈没本事，哎！没用，叫我娃和别人不一样”，眼眶里满是泪。爸和哥出去想办法，她在家给我准备铺盖，“到学校把毡铺到褥子底下，防潮，年龄小不觉得，知道了就迟了”。
上师范期间，我很节省，知道家里没钱，害怕看到妈苦愁的眼。
毕业后，我当了老师，工作忙，回家越来越少，她说：“没事就别回来，做啥都不容易，干公家的事也不自由。”我的单位换了几处，年龄一天天增大，她也老了，言语更少，整日倚着门框发呆，目光里有种忧郁。每次回家坐在她跟前，想跟她说点什么，她不开口，用深陷的眼睛看我一眼，叹口气：“哎，你都不小了，咋还没个合适象哩，你成家了我就静心了。”
我领着对象回去，她有些不知所措，不知道该说什么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，憨憨的笑一下，对妻说：“冻不冻，冻的话上去坐炕上”。
妻说：“你妈一直看我，那眼神很特别”。
我说：“我妈稀罕你，她真的可怜，眼巴巴盼来了儿媳妇，又不知道该做什么，该说什么，只能看。”
她病了，就在镇子上的医院打吊瓶。我、妻子，不满两岁的儿子回去看她。她精神状态好了一点，笑呵呵的和我儿子逗着玩。儿子还太小，走路都不稳，用医院的废针管在院子的水涡吸了水往她脸上挤，她笑呵呵用手挡，逗得儿子咯咯地笑，漏出两颗乳白的门牙。
要走时，走了几步，我转回身看她。她摆摆手，头稍抬一下，轻轻的说：“去吧，我没事。”
但就在那天晚上，她永远离开了我。
她下葬前，大姐收拾她的遗物，一台几代人用过的老实柜子里，整整齐齐的压着一叠新毛巾，新床单，还有我给她买的那件新衣服。柜子角有个纸箱，满满一箱刺绣、鞋垫，给我娃做的香包，一本书里夹着虎头鞋样、窗花纸，还有一张我儿时的照片。
坐在她灵柩旁，手里攥一把黄纸，烛火在一窜窜跳动，烟雾缭绕在头顶不肯散去，她静静的躺在那里，头上盖着白布。我平生第一次有一种在空中飘着的感觉，我想去抓她的手，可越飘越远，越飘越远，够不着了。
入殓时，人们把我挡在外面，我想再看她一眼，有人推我：“入殓不能见的，不能见的，这是规矩。”咔嚓，棺木合上了，我哭得昏天黑地。
她去世很长一段时间，我不敢提她，不敢看她的照片，谈到她总有一种想痛哭的难受。我常能梦见她，我喊她，她不理我，目光呆滞，表情木衲。她在前面走的很快，我追不上，一个转弯就不见了。我的心一紧，从梦中醒来，一夜无眠。
有时，梦见她那双深陷的眼睛，眼里有泪，我喊“妈”，可喉咙被堵着，喊不出声。我搂着她，安慰她，她闭上眼睛，泪水从眼角渗出，我绝望的仰天嚎叫：“妈！”，天都被喊碎了，耳边有呼呼的风声。
清明，我回去给她烧纸，她的坟头开满了野豌豆花，紫灿灿一大片，像一块蒙盖着的紫毯子，蜂蝶一群一群在上面喧闹飞舞，蚂蚁家族在下面忙碌搬运果实。希望她不孤单，她在这里能安静祥和。
盘腿坐下，和她说一会话：“您总担心我，不知道您老担心什么？怕我找不到媳妇，怕我没有孩子，怕我过不好日子…..，一辈子苦熬着，一辈子忍着。我知道，您不渴求我能有多么大富大贵，只要平安，只要幸福就行。我过得挺好，媳妇、儿子也都好……。”
抬头仰望，五月的天空，像含着水的蓝玻璃，明净的耀眼。几块肥大蓬松的白云飘飘悠悠远了，化了，散了。
我承认，我一直在等，我想让自己变得强大些，再去好好孝敬她，但她没有等上。我遗憾的在想，即便她能活到现在，我又能给她什么呢？她希望我平安踏实的过，我也知道，比起身体，什么都是浮云。这些年，我一直在努力，努力本身就是一种进步，进步就是一种幸福，这也是妈所希望的。我的起点低，所以用不着想的太多，也不刻意追求。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从蒙昧中一点点解缚出来，要走的路还很远，做教育这行，一辈子都在学习。想到这，心里静罢多了。
